2021年9月来到英国以后，按当时的政策我要先自我隔离一周，期间还要自测两次并把取完样的试剂邮寄到指定实验室，这种要求挺邪门的，我要出门邮寄就不可能隔离啊。不过确实也没人在意，我会偶尔像做贼一样带着口罩忐忑不安地去超市采购，根本不敢浪费时间享受阳光欣赏风景。但好在当时独自居住的studio公寓真的很不错，屋内设施应有尽有，我已经有点乐不思蜀不求上进了，想着在这住一辈子也挺好。不过隔离期间我还是给自己制定了一系列计划，如何充分利用这一年的时间好好学习专业知识和英语，幻想努力很快乐，因为它毫不费力还充满希望。
我在必修课里选了一些机器学习、计算机视觉之类的热门课，也选了一两门从未听说过的冷门课，后来才反应过来那都是纯纯的数学理论，我跟听天书一样硬着头皮去上课，还被要求读一大堆文献，做presentation，我会尽量逼着自己去完成，我坚信即使在做无用功，只要摆出一副假装认真的姿态也能骗取一些果实。我对自己的要求是不求高分，能过就行，都是在还大学逃课混学历的债。
从住的地方到学校要走十几分钟，还有个小山坡要爬，我常常只去半天学校，另外半天在家上网课，因为校园里实在没什么便宜的吃的，我当时每分钱都花得小心翼翼，突然没了收入，很难让人不焦虑。第一学期我跟个哑巴差不多，没有开口讲过几句英语。只有一门算法课设置了小组作业，但是期间我也从未跟随机分到的队友线下会面过，只在Discord上打字交流，其中有一个中国人既不在群里发言也不回邮件，这导致我们没有办法按时完成作业，我们跟教授解释了原因，但他并不接受，他回复说团队合作也是这门课程要考察的能力之一，如果不能协调合作按时完成，便是团队的问题。我觉得这理由有点无理取闹，队友从来都没出现过我们连他是人是鬼都不知道，难道非要我们自己做完再硬加上他的名字白白送他分？无论如何收到教授拒绝延期的回复我的心也凉了，说明这门课肯定要挂，我以distinction成绩毕业的梦想也要随之破碎；好在组里有个倔强的印度人，他或许是用了身心健康之类的理由层层上诉，最后终于得到了延期批准，我们重获新生，争分夺秒地赶在第二个deadline前交上去了。我也记不得最后的成绩如何，应该是不功不过吧。
12月底我第一次去伦敦玩，圣诞的灯饰还没有撤下，傍晚走在市中心的街上才第一次感受到这个国际大都市的魅力，而自己正身处其中，觉得好不真实。圣诞假前我打了第一针辉瑞，然后就高烧卧床了三天，我的作息也被彻底打乱，在伦敦小杨家里跨年的时候，我八点不到已经撑不住了，迷迷糊糊中伴着窗外依稀的炮声早早睡了过去，独留小杨一个人无聊地熬过这个冷清的跨年夜，她对此颇为不满。
第二学期我还是按照已经熟悉的惯例去上课，并逃掉了更多的workshop，其实就是抱着笔记本去另一个地方写写代码，参加的人屈指可数。
有一门课我被分到和两个英国男生一组，其中一个是本地人，我们线下一起看文献时他非常认真，逐行逐句阅读，并不停划重点写笔记，我不敢讲话，对他给出的一切观点都点头应和。他说家里已经给安排好了工作，类似医院里的行政类岗位，跟他现在的专业毫无关系，也完全不需要这种学历背景，我非常惊讶，他说他很向往这种简单的生活，但也很喜欢数学；另一个人来自更南方的一个沿海城市，他认为Exeter比他家乡的大学更好，他看起来不像是一个超级学霸，但也不是那种糊弄事的学生，他会优先完成自己擅长的部分，不擅长的就放心地交给别人做，绝不死磕。我想这种性格应该在职场里会游刃有余，后来我在领英上connect了他，看他的履历似乎一毕业就入职了伦敦一家不错的公司，如今已经做到senior了，对此我毫不意外。他们俩就是我上学期间认识的全部朋友了，也谈不上是朋友，只是有过非常短暂的交集。
第二学期里所有的编程作业我都完成得还不错，甚至还收获了一个高光时刻，有一门课的老师在公布最后大作业的分数前先在teams里发了成绩分布图，按英国的评分标准70分以上已经算是很优秀了，大部分人在五六十分，90分那里只有一条矮矮的蓝柱，注释的人数为一，公布成绩以后我才知道原来我就是那一个人，但我不敢得瑟，毕竟成绩不是公开的，我还要压住心中的波澜继续低调，要是给自己立下学霸的人设以后的麻烦肯定少不了。
五月初是大部分课程的期末考试时间，也是最后一个学期的开端，要确定毕业论文的选题和计划安排，压力空前巨大，那应该是我自从上学来最苦的一周了，我每天熬夜玩命的时候都在心里暗暗发誓以后绝不再上学。好不容易熬过了考试周我也只敢稍微放松一点点，因为接下来就要走到真实的现实中的巨大难题，也就是找工作的面前了。我开始疯狂投简历，每天都要上网浏览一遍新发布的合适的职位，理论上九月初刚入学的时候就该准备第二年的秋招了，但我一共才来了不到一年，当时哪有这种觉悟。
选定毕业项目的课题并和导师绑定后要按照计划表中的进度推进项目，每周至少要开一次例会，第三学期后我就很少去学校了，因为我既用不到学校的实验室或机房，也不需要线下和导师见面，每周都是在teams上开会，感谢它自带的实时翻译功能，不然我的英语水平随时会让我难堪。其实在七月底前我每周的汇报基本都是在读文献和准备训练模型的数据，但我可能真正完成的工作连百分之一都不到，因为当时的重心完全放在了找工作和面试上。
工作确定后又要开始担忧工作城市的住房问题，英国找房子是要双方互发offer才能定下来，好房子自然很多人抢，房东也更倾向于工作稳定生活习惯简单的租客，然而工作的城市离Exeter非常远，我去一趟要先坐五六个小时的火车到伦敦再坐地铁到伦敦的另一个火车站坐一个小时火车才能到达目的地。七月中我定了一个周末在小杨的陪同下去看房子，来之前没有做足功课，看到的房子要么特别狭小，要么合租的人数过多，要么位置不太放心，要么房东看起来不大靠谱，只有一个火车站附近的二室公寓看着十分整洁宽敞，唯一让我纠结的是同住的二房东兼室友是个中年男人，我要么接受奔波一天却无功而返的现实，要么接受和一个几乎没可能混熟的室友一起生活，事实证明在现实的反复考验下人会逐渐遗忘挑剔的本能，我几乎立刻就给他发了我的offer，然后又开始了漫长的苦苦等候，期间我甚至不敢回头审视自己的决定是否太过冲动，然而一两天后他回复我很抱歉房间已经租给别人了。很无奈，但是我已经回到Exeter了，只能先把租房子的事暂时放一放，因为毕业论文还有不到一个月就截止了，而我的进度几乎就像从未开始过。
我的项目是关于如何解决自然语言模型解读歧义词语的问题，我有两个导师，一个是本专业的计算机学科的老师，另一个是人文社科类专业的老师，主要研究语言、历史和文化之类的方向，这个项目也是他提出的，他给出的意见是给多义词加标签，并在文本库的语句中人工给带标签的词标记正确的释义，进而训练模型。理论上我有将近三个月的时间来标记词汇和处理数据，然而现实是我只能一周内完成这项工作，剩下不到两周的时间要训练模型，验证结果和写论文。那段时间我已经没时间做饭了，经常在toogoodtogo手机软件上买附近餐厅或咖啡厅的便宜剩饭，它们会在晚上快关门的时候把当天没卖完的东西打包低价卖掉，这意味着这些食物非常便宜且量大，有时候够我吃两天的。
为了训练模型我购买了google colab最贵的会员，因为普通会员会在一段时间后自动断开链接并不会保存断点，只要我稍不留神我训练了一半的模型可能就会随着会话的结束被删除，在经历了一两次这样的惨剧后，我痛下决心买了高级会员，它最低的支付周期是月，现实是我大概只能用三天了，这对当年十分节俭的我来说是一笔巨大的支出，我确实还是为学术下了一些血本的。最后两天我几乎没睡觉，交完论文后我走去洗手间洗脸，也就是三五步路的距离，之后我就什么也不记得了，我再次醒来的时候是躺在马桶边，半个身子搭在马桶上，我环顾四周努力恢复意识，看了眼手机才知道自己已经昏过去了几分钟，我着实是被吓到了，赶紧猛吃了一堆巧克力。
毕业项目和最终的成绩单几个月后学校才给寄出，很幸运，我刚刚好达到了distinction绩点，我的人生就是这样，在无尽的倒霉之中又伴随着一点点小幸运。不过那时候我早就已经入职新公司了，事实证明企业根本不关心你的成绩。
12月中小杨和我一起去学校参加了毕业典礼，我穿着45镑租来的硕士服从院长手中接过了我的毕业证书，我与这座城市的短暂缘分和这段留学之旅就此告一段落。我走了那么久才走到这天，但我也说不清那些是错误的弯路还是我唯一的路。这份学历在我人生中的分量可能就如这张纸轻重，我知道我从不是为它而来，它不过是我为了留在这里而付出了一年时间与金钱换取的短程车票，它只能把我带到下一站，上车了它便退居于我的收藏夹中变成一个不再被提起的纪念品。